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705 还乡曲(下)

  705 还乡曲(下) (第2/2页)
  
  春天。春天。为何非要把春天定为一年的开始?就像是所有的生命从生到死。但季节轮转是一种错觉,每个春季都是独立的、彼此无关的现象。画家得知侄子诞生时会想些什么?他得知俞晓绒诞生时在想些什么?死亡已然远去,疯狂也被平息。过往的所有不幸将被新的事物所取代——当真吗?那其实并不能改变结局。这是一个永无止境的循环。得到希望。失望。绝望。自以为觉醒。又一次失望。在这演出里从未存在真正的、彻底的顿悟,除非你就此退出舞台。
  
  走入那座花园。罗彬瀚心想。脑海中浮现出李理在他面前踱步,口中念着那首诗,又或者是他自己在跟着念:一粒沙中窥见世界,一朵花里寻觅天堂。并没有什么区别。尘埃。世界。青雾中的花园与沉寂的影林。他觉得指尖似乎又触摸到了潮湿的冷雾。
  
  他沉溺在想象里,面前的画作仿佛正往遥远处延伸。在春晓之梦里,在昏暗无人的丽园中,水蓝色的天空逐渐与青雾融为一体,风声里回荡着弦歌——但这一切关于梦魇的幻想里却包含着杂音。他不知道那像什么,也许是他自己心跳搏动的声响。那么突兀和不自然,以至于他没法继续再回想那座花园。他转头寻觅杂音的源头,只看到楼梯口的扶手旁边露出半张年轻女孩的面孔。他和她彼此盯着对方,童话之地的氛围霎时间荡然无存。
  
  罗彬瀚迅速地、几乎是本能地从脸上挤出一片灿烂的笑容。
  
  “绒绒!”他极尽热情地喊道。
  
  随着他的呼唤,俞晓绒稍显成熟的脸孔慢慢从扶手后头升起。她的嘴唇抿得紧紧的,下巴与颧骨的轮廓变得更像俞庆殊了。她的个头似乎更高了,脸颊更消瘦,还带着沙滩日光浴的痕迹,尽管如此,罗彬瀚依然觉得她变化不大。他冲她张开双臂,笑眯眯地问:“惊喜吗?”
  
  俞晓绒慢吞吞地从二楼走下来。她当然不接受一个可疑分子的拥抱,而是对着客厅左张右望。当她找到趴在墙边的雷奥时,两弯眉毛立刻皱了起来。罗彬瀚假装没看见。
  
  “它怎么了?”她用中文问。
  
  “什么怎么了?”罗彬瀚说,“我进门时它就这样。也许是太吃惊了——死在外头的人又回来了嘛。”
  
  俞晓绒向着墙角走过去。当她伸手抚摸雷奥的头顶时,猎兔犬一边摇晃尾巴,一边温和地舔舐小主人的手掌,显示出自己并无任何病痛。但当俞晓绒尝试逗它玩耍时,雷奥也没表现出往常该有的浓厚兴趣。它的眼睛时不时瞄向罗彬瀚,仿佛在说“我可还没忘记你哦”。
  
  罗彬瀚仍然假装没注意到家庭保安对自己的怀疑。为了不让气氛尴尬,他开始在屋子里到处乱逛,表现出对各种装饰变化的浓烈兴趣。
  
  “你妈妈呢?”他对俞晓绒问,“还在加班?”
  
  “老样子。”
  
  “马尔科姆呢?”
  
  “他在西班牙。”
  
  “他去那儿做什么?”
  
  “修复古壁画。”俞晓绒解释道。她没有说得更多,也许她也确实不知道更多。有时要弄懂马尔科姆的工作内容对于其他人并非易事。他有那么多五花八门的朋友,给他带来各式各样的工作,只可惜收入上却经常不尽人意。
  
  罗彬瀚略微有点失望,因为马尔科姆是个不爱追根究底的人。如果他问罗彬瀚去了哪里,罗彬瀚大可以告诉他自己被外星修道士绑架了,他只会立刻哈哈大笑,可能还会给他颁发一枚纪念奖章,然后就彻底把这件事儿给忘了。这种天马行空的思维对于一心想把水搅浑的人真可谓是瑰宝。而少了这位可靠助力后,要应付那对母女的盘问可就更难了。
  
  他僵立在原地,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。俞晓绒把手环在胸前,默不作声地盯着他。场面并不温馨,简直堪称险恶。不过说实话他也习惯了,俞晓绒从没学过如何软语温言,至少不会用中文说。她倒是掌握了如何用非禁忌的词汇来吵架,而这一点是他的错,千真万确抵赖不得。
  
  “呃……”他说,“学习怎么样?”
  
  “那样。”俞晓绒硬邦邦地回答。
  
  “假期玩得愉快?”
  
  “挺特别的。”
  
  “噢,特别?”
  
  “那里的游客都挺有意思的。”俞晓绒说。她的下巴微微抬起,显出一点挑衅的架势。
  
  这种姿态令罗彬瀚心生警觉。他颇有作为异性同胞的自觉,不是很愿意去管一个青春期女孩怎么和男孩打交道的事儿(但她妈妈可不会睁只眼闭只眼),可是俞晓绒在此方面的记录极为不良。要是她在沙滩上和某个陌生男人相谈甚欢,那人没准就是个逃亡到此的通缉犯。好在不过是一个短假期。就算俞晓绒曾和犯下连环杀人案的食人魔共进烛光晚餐,对方也不会出现在雷根贝格的街道上。
  
  今天是个美丽的日子。罗彬瀚在心里默念道。他不必神经过敏。小丫头片子与爱卖弄身材的冲浪小子,无非就是诸如此类的事。这是他来到雷根贝格的第一天,他力求让这一天过得友好而轻松。
  
  “你的假期怎么样?”俞晓绒略带讽刺地问,“两年多的长假?”
  
  “特别!”罗彬瀚回答道。他紧接着痛苦地补充说:“有趣!”
  
  “妈妈怀疑你被人雇凶杀了。”
  
  “不许胡说八道。”罗彬瀚说,“我好着呢。非洲有水有电有空调,还有酒吧和超市,所有人说话都好听……客房还空着吗?让我先去把行李放了。”
  
  俞晓绒的嘴唇蠕动了几下。有一瞬间她的目光显露出叫人惊异的冷峻和锐利。那种神态出现在一个孩子身上时真是分外古怪,可相信孩童的秉性天真无邪,这也是成人的傲慢。幼崽如何能脱离整个族群的天性呢?罗彬瀚心不在焉地想。不知怎么他眼前浮现的杀手小咪。他没有真的见过那名猫人,却时常想象它的眼睛也有一种纯真、明亮而冷酷的神采。
  
  然而想象终归是想象,在他短短沉默的几秒里,俞晓绒已经悄然来到他身边。她伸手去提他的行李箱。
  
  “我来收拾。”她言简意赅地说,“你去想想怎么和妈妈解释。她今晚就会回来。”
  
  她的动机可能是不纯的(搜查嫌疑人的行李箱毕竟是侦探游戏中最有乐趣的环节之一),但罗彬瀚仍然为此感动。雷根贝格那梦幻般柔和而明朗的阳光似乎照亮了整间屋子,童话地点的氛围失而复得。他满怀怜爱地拒绝了俞晓绒帮他收拾行李(并顺道检查)的好意,只是把俞庆殊的包裹递给她,让她送到她妈妈的书桌柜上。而他会趁着这段时间锁上客房的门,再把自己的行李好好检查一遍,以防其中有任何不妥之处。一切都是那么温馨、友好而愉快。俞晓绒凶恶(但也有可能暗藏温情)地瞪了他一眼,拿着包裹走向书房。突然间,她停住脚步,低头盯着包裹的顶部。
  
  “听见里头有倒计时的声音了?”罗彬瀚说。
  
  俞晓绒回过头来。她的脸上没有笑容,而是一种紧绷的平静。
  
  “快递单是假的。”她说,“打印纸伪造的。这不是妈妈网购的东西。”
  
  她仍然捧着那个包裹,但却不再用力地翻动或按压它。而是谨慎地移动双臂,好让自己看清包裹每一个面的情况。最后她把它高高地举起来,仰头去看底部是否留有信息。
  
  罗彬瀚早已经冲到了她身旁。如果不是俞晓绒抓得足够紧,他会劈手拿走那东西。他们一起抬头去读写在包裹底部的留言。两行细小而端正的字迹。一行德文。一行汉字。罗彬瀚能认出的德文单词从未超过一百个,他只能盯着那行汉字,像蚊蚋那样细小却清晰地写着:
  
  此物赠与归乡之人。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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